“我不知道人类是怎样定义仇恨的。”
两人各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冷静下来，在那之后，伊米娅再度淡淡地开口。
“但在米诺陶斯的文化里，这可不是什么好词。”
“因为仇恨会滋生更多的仇恨，被仇恨驱动的杀戮，只会招来更大的悲剧。”
“我们的祖先花了很长时间，才学会了这个道理。”
“在那之后，米诺陶斯才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，在贝格拉娜大陆上斩头露角。”
“......”
禾音默默地蜷了蜷身子。
他依旧维持着环住双膝的姿势，但这次并没有将头埋进膝盖里。
而是轻轻地仰起，望向无垠的夜空。
“...其实人类也是一样的。”
沉吟了一会儿后，禾音轻轻地开口道。
“在数千年之前，尤尼尔大陆是由国王与贵族统治的。”
“在那个时候，普通的民众为了混上一口饭吃，只能为了那些统治者的利益互相攻伐。”
“那是个民不聊生的时代...直到尤尔丽娜大人降临。”
“她告诉我们，应该团结起来，去打败奴役在民众头上的贵族老爷们。”
“于是在那之后，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压迫民众的国王与贵族。”
“历经了千年战乱的尤尼尔，在尤尔丽娜大人的指引下，迎来了真正的繁荣和统一。”
禾音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。
尽管这已经是千年之前的历史了，但他依旧无比地崇敬这位为民众带来和平的女神大人。
不然的话，他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响应这位女神的号召，不分昼夜地赶往前线...
...想到这里，禾音脸上的笑容又在瞬间消失了。
“原来人类也有这样的历史...”
伊米娅闻言，有些意外地捏住下巴。
两个种族千年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，禾音的话让她感到有些吃惊。
“可这样的话，禾音应该也能理解吧？”
“领主手下的那些领民，就算互相仇恨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——”
“不，这不一样...”
禾音抱着双膝，固执地摇了摇头。
“大家可以放下仇恨，是因为我们都是人类。”
“可人类与牛头人，是完全不同的种族......”
“人类军队的行为，代表着的是整个人类的形象...”
除此之外，还有一个禾音不想说的原因。。
因为现在的尤尼尔大陆，已经不处在任何人的统治之下了。
女神所代表的，是全体民众的意愿，她的旨意，是为了整个大陆的福祉。
那么，如果女神的旨意没有得到曲解的话...
这是否代表着，侵略完全无辜的牛头人部族，是全体人类的愿望...？
他不太敢去深究这一可能性。
但他知道，自己的队长在那天，确实是打算把牛头人尸体上的犄角割下来，偷偷走私到尤尼尔边境的...
驱使着他的，只是对金钱的单纯渴望，而不是纯粹的信仰...
“可是你就在这里。”
伊米娅抬起手来，试探性地在禾音的头上晃了两下。
见到对方没有反应，她才放心地让手掌落下，轻轻地抚摸起少年的头顶。
“你觉得，人类军队在贝格诺斯犯下的暴行，会让我们顺理成章地仇视人类这个种族。”
“但事实并非如此，因为你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。”
“你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人类高贵的一面，也正是因为你的存在，我们才得以意识到，人类并非都是像那些士兵一样，都是些贪婪无耻的混蛋。”
“我知道你很自责，禾音，但别忘了，你没有权力去决定他人对你的看法。”
“牛头人不是嗜血的兽人，我们只会将怒火发泄在正确的对象身上。”
“譬如那些人类士兵，譬如那些骑着马的骑士，甚至是跟在他们背后，为他们提供支援的那些神职人员。”
“但，那个对象不会是你。”
“.......”
禾音的目光一滞。
伊米娅的音量不高，但每一句都像一把冰锥，精准无比地凿向他内心的坚冰。
“.....你们，把我想得太好了。”
少年的内心开始动摇起来。
但，就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一般。
禾音又一次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，嘴里吐出与内心所想完全相反的句子来。
“你就没有想过，也许我的善良只是装出来的...”
“如果哪天女神亲自呼唤我，让我站在人类的那边...”
“你们就不会害怕，我会立刻背叛你们吗？”
伊米娅缓缓地呼出一口气，不慌不忙地发问道：
“那么，你会做吗？”
“什么...？”
禾音的声音顿了一下，他听到伊米娅在他的耳边问道：
“如果事情发展到了那个地步，你的女神亲自让你站在人类那边——”
“你会选择尊从那个女神的号令？还是说，继续和我们站在一起？”
“我...我不知道——”
禾音本能地抬起头，两者的视线在刹那之间交汇。
透过伊米娅棕黑色的瞳孔，禾音所能读出的情感，不是犹豫，也不是怀疑。
而是没有一丝波澜的平静，与始终未曾动摇的信任。
“......不。”
呆了一会儿之后，禾音艰难的开口。
他感觉自己所吐出的每一个，都在强烈地背离自己迄今为止所构筑出的信仰。
但他必须要说出来。
正如同那次他对困在捕兽夹中的贝利施以援手那样。
这一次，他也必须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。
“——不，不会的。”
“我...我不会再站在大家的对立面上。”
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...我得阻止人类继续犯错才行。”
“——那不就得了？”
伊米娅爽朗了笑了两声，脸上绽出飒爽的微笑。
“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，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提防你的背叛呢？”
“......你就，这么相信我吗？”
“嗯？我们是朋友吧？”
伊米娅歪了歪头。
眼前发生的这一切，对她而言都不过是理所当然的。
不管是将禾音拥入怀中，还是给予对方无条件的信任。
这都是她伊米娅作为禾音的朋友，本应做到的事情。
“......”
禾音感觉自己的眼眶又有些湿润了。
伊米娅不觉得自己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，但禾音不一样。
他觉得伊米娅的性格太好了，好到有些不太像话。
不仅能原谅两次欺骗了她，半路偷偷逃跑的自己，还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信任。
这种事情，不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一个同龄人类的身上。
但换成牛头人这一种族的话，却显得合理多了。
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，这一种族的全部成员都善良得要死。
明明承担了苦难的是他们，却反过来关心本应成为罪人的自己。
而在遇到牛头人之前，禾音一直以为这种品质是独属于人类的...
“而且啊，不知道这话由我来说合不合适，但是——”
伊米娅顿了一下，尽量使自己的词措委婉一些：
“你现在还觉得...那个女神，是绝对正确的吗？”
“我.....”
不知不觉间，月亮偏移了最初的位置。
原先被土丘的阴影所遮住的两人，如今已经完全暴露在了月光之下。
清冷的光线打在禾音黑色的发丝上，在他少女般的纤细身躯旁，勾勒出一层银色的边际线。
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白色的霜衣，圣洁得与凡尘格格不入。
“我.....需要想一想。”
这一次，禾音没有立刻否给予否定。
一直坚信着女神大人的他，此刻只是纠结地蹙紧眉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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